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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完) (2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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麽聽著你要說但是呢?”

多年出生入死形成的默契,於喬幾欲苦笑。

“沒有但是,因為我無從選擇,不能改變。”

這話陳一天要接不下去了。

他決定不跟於喬探討形而上,轉而聊聊現實問題。

“你跟沈陽的同學還有聯系嗎?那個連體嬰孫靈君,還有新樂小學的同學,叫什麽…包括。”

他做了很好的鋪墊,才提到包括。

當年在沈陽,於喬臨行前跟包括的一番對話,陳一天一字不落地聽進耳裏。

當時聽來,覺得小孩子過家家,沒什麽。

可這半年來,陳一天潛移默化地對自己感情進行了一番重新認定和沈澱。

他覺得包括之於於喬,說不定就是“兩小無猜”的存在。

因此提起這個人來,他口頭難免迂回。

“有啊。偶爾會上網留言。”

她跟孫靈君聯系頻繁,不僅QQ聊天,還要寫信寄來寄去。

那次轟動全城的初中生打群架事件,在於喬走後還有後續。

礦中被取消評優資格,班主任被勒令檢討,打架的幾個主犯受到警告處分。

孫靈君也領了一個警告。

孫靈君把這些都跟於喬說了,於喬知道她不太在乎。

於喬還敏銳地發現一點,孫靈君提到李遠航的次數明顯增多。

“孫靈君快有男朋友了。”想到這裏,於喬說。

門前小路竄過一只咖啡色卷毛小狗,泰迪。

後面小跑追上來一個20多歲的姑娘,邊跑邊喊:“糖糖!你給我回來!”南京口音,軟糯酥爽。

於喬目送咖啡色小狗,直至看不見。“嗯?你說什麽?小天哥。”

“我說包括呢!他處對象了嗎?”他說第一遍時被狗主人的聲音蓋過了。

於喬瞟他一眼,也學他樣子,靠在椅背上,頭枕到陳一天的胳膊。

“沒有,他喜歡我。”

她像說別人的事,語氣裏盡是陳述,沒什麽感情成分。

“但是,小天哥哥,我是不會和他處對象的。”她歪著頭看陳一天。

現在是學生向家長坦陳心事時間嗎?陳一天確實好奇,但是……

“那……那你怎麽想的?”

“第一,我們這麽小,處對象耽誤事。第二,就算我能上高中、上大學,未來的不確定因素太多了,結婚的概率微乎其微。如果不為了結婚,處對象浪費感情幹嗎呢?”

昨天還在牛扒店無端哭鼻子的少女,今天就理智地大談婚戀觀了。

陳一天噗嗤一笑,屈起手臂撫上於喬的頭。

“對對對,你說得都對。我們喬喬比他哥還有主心骨。”說完暗暗松了口氣。

“那你就安心學習,準備考高中、考大學,暫時什麽都不要想。真正喜歡你的人,也不會現在黏著你,讓你分神。”

於喬側過頭,右臉頰枕在他胳膊上,他手肘內側的皮膚細膩,靜脈血液緩緩流動,生機勃勃。

“我的意思是,等你遇到確定……要結婚的人,再好好談戀愛。”

於喬枕著他的胳膊,臉頰的肉被擠得稍微有點變形,但眼睛沒有飄,定定地看著他。

“我還沒說第三。”

“啊?還有第三?”不知道是肌膚相貼,還是眼神交匯,陳一天又一次感覺不自在。

但他又不想抽出胳膊。

這次見面,這種不自在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了。

以前也有過,但他會刻意忽略,並且理智扼止。

他語氣玩味,心裏恐懼和期待交雜。可於喬沒有玩味。

她今天的狀態儼然穆桂英上戰場,邏輯嚴密地調兵遣將。“第三……”

作者有話要說: 粗略校對了,應該不會像上章那麽多蟲。

另外,讀者提醒我,時間上,於喬應該是初三了。

我列了時間表的,我這個數學廢…

我會改過來,暫時委屈大家。

☆、紅羅帳共話纏綿-79

2003年夏,玄武湖畔, 輕風難掩第一聲蟬鳴。

第三, 我有喜歡的人, 我此生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他的饋贈。奈何隔著時間, 又隔著空間,唯願安好, 不祈嬋娟。

“第三, 我沒有喜歡的人。”於喬上挑的眼睛眨了一下, 心之繾綣不可說。

兩人在玄武湖畔枯坐,不知不覺日薄西山。

臨別前,陳一天翻出錢包, 撥開小面額紙幣,把所有的紅票抽出來,遞給於喬。

於喬不接。

他就說:“拿著!我下了火車打個車就回家了, 打車錢夠了, 剩下的錢我也用不到。”

於喬弱弱地反駁:“我有錢,我媽給我的錢夠花了……”

“誰還嫌錢多呀?這錢不用告訴你媽, 你自己存著, 買你一直想要又舍不得買的東西。”

錢再次遞過來, 於喬還是沒接。

他倆站在湖畔步行道邊, 溜彎兒納涼的人越來越多, 有人假裝若無其事地偷瞄他倆。

於喬穿淺色T恤,少女身量,骨肉勻亭。

成年男子握著大把百元大鈔, 堅持要給。

這畫面會引人聯想到別的故事。

最後,陳一天把錢塞進於喬書包夾層裏,又把於喬送到公交車站。

這個公交站毗鄰商業街,於喬著裝淺淡,站在商業街來往的人群裏。

那路公交車過去了兩輛,她都沒有上車。

書包還是陳一天背著,他和她並排站立在公交站外側,盡量不幹擾其他人。

法國梧桐華華如蓋,霓虹燈下,整條街被沈沈的綠蔭覆蓋,如同通往童話世界。

誰都沒怎麽說話。

第三輛車來了,陳一天摘下書包,於喬接過來抱在懷裏。

此刻她面對陳一天。

她說:“哥,要不我跟你走吧。”說到最後,費了些力量才壓抑住顫音,臉上還是淺笑,像是講了個冷笑話。

※※※※※※※

陳一天畢業那年,學校為了確保升學率,勒令大四畢業生沒有與用人單位簽訂三方協議的,全部與遼寧省高校畢業生就業指導中心簽。

這個“遼寧省高校畢業生就業指導中心”隸屬於遼寧省教育廳,下設一個企業性質的機構,全稱是一大串兒漢字,簡稱“華育”。

陳一天和龐傲都和華育簽訂了三方協議,簽了協議就算就業了,他們這一屆學生裏,跟華育簽的不多,實際就業率也算不錯。

陳一天從南京回沈陽後,倆人卷了鋪蓋卷,把寢室鑰匙交了,到系辦公室確認退寢。

輔導員是個周全細致的年輕人,辦完手續,送人出來,問了他倆去向。

陳一天和龐傲沒答出個所以然來,輔導員心想:這倆學生全須全尾的,到最後,數他倆沒正事兒,不像是沒能力,更不像是沒腦子。

東北工業大學校風樸實,輔導員依舊溫厚地說:“那行,不管走到哪、做什麽工作,以後要常聯系。”

倆男生沒什麽行李,陳一天早把被褥搬回了家,龐傲壓根兒就沒搬,前一天把厚被褥抱樓下賣了5塊錢,有人專門推著“倒騎驢”回收。

前一天晚上,他就蓋著學校發的夏涼被睡了一晚。

今天夏涼被也沒帶走,只裝了隨身衣物和幾本書。有幾雙籃球鞋是他的心頭好,他把鞋帶系在一起,搭在肩上,前面幾只,後面幾只,走出系辦。

校園裏來往穿梭的,都是低年級學生。

朝氣蓬勃,意氣風發。

四年前他們也一樣。

大四以來,離校的人漸漸多起來,倆人莫名堅守到最後,走出校門時,不免有些許傷感。

龐傲前胸後背吊著籃球鞋,緊走幾步:“哎哎哎!別他媽走了,你知道去哪嗎?”

陳一天沒什麽行李,如果龐傲不叫他,他大概會回家吧。

“意思你知道去哪?”

龐傲曬腦門兒冒了油,掏出手機打了兩個電話,掛了電話說:“行了,跟我走吧。”

陳一天:“去哪啊?”

“你不是說在家畫圖沒靈感嗎,再說,你奶那麽熱情,我再去她又要給我做拿手菜,我也不好意思。我帶你去個地方。”

2003年夏天,陳一天和龐傲退了寢室,打了輛車,入駐北站後身的一處公寓。

這裏步行即可到北站,80多平米的大開間,有基本的裝修,是龐傲家投資購入的,閑置多年。

空房子裏只擺了龐傲的臺式機。

不知道龐傲什麽時候把電腦扛來了。

幾天後,陳一天也把家裏電腦搬過去,倆人在這棟不倫不類的公寓裏過上了不清不楚的同居生活。

上海客戶的活,陳一天和龐傲就是在這棟公寓裏完成的。

陳一天在海鷹機械賺的還有不少,龐傲此前沒有收入,可他幾乎從不缺錢。

兄弟倆雖然同吃同睡,感情甚篤,陳一天也不知道他什麽來頭。

上海那個活交差後,客戶說勞務費不能打到個人賬戶,陳一天和龐傲去就註冊了一家公司。

畫圖之餘,龐傲依舊打籃球,夏天在戶外打,冬天在館裏打。

也不知在他心裏,工作和籃球孰輕孰重。

畢業頭一年,他把沈陽市的所有體育場、運動館都輪了一遍。

打野球就去公園,打比賽就聯系中小學和高校的籃球館,稍正規的比賽要進體育館,五環體育館、火車頭體育館、奧體中心體育館……幾大場館沒有他不熟悉的。

這樣一來,在沈陽業餘打籃球的圈子裏,龐傲也算有一號。

龐傲經人引薦,加入一家業餘籃球俱樂部,成員裏有個人是沈北新區經濟管理委員會的。

那兩年沈陽市大力倡導沈北新區建設,遼寧大學、沈陽師範大學、沈陽航空工業大學等多家高校進駐沈北,管委會也是剛剛成立,那人也是剛畢業,打籃球混熟了,就給龐傲提供了一個不錯的思路。

沈北新區在大力招商引資,對大學生創業有優惠政策,還著重發展高新技術產業。

得知龐傲是做汽車和軍工領域裝配型架設計的,他提議向政府申請政策支持。

龐傲回去和陳一天提了。

陳一天早有考慮,國內汽車、航空航天領域很多主制造商不參與型架、模具等設計制造。通常都是外協,這部分市場需求很大,利潤也高。

但是需求再大、利潤再說,設計所占份額畢竟有限。

有海鷹陳哲的先例,設計基本上是是任人宰割的。所以,想要立於不敗之地,最終要靠制造能力。

只做設計的話,最好的結果,也不過是出一個圖拿一份錢。搞不好還要竹籃打水一場空,比如前幾年的陳哲。

2004年,陳一天和龐傲提交的項目論證書成功獲批,拿到了沈北新區高新技術創業支持項目的政策和資金支持,在四臺子以北拿到一小塊地,用於建廠。

這次與挑戰杯又有不同。

“挑戰杯”畢竟是面向大學生的,理念變現只要“理論上”可行,這次要求“實際上”可行,不僅如此,政府扶持只是一部分,自籌資金也是一大塊。

而且,政.府項目經費是分批撥付的,一期建設完工通過驗收後才有第二筆,正式投產前,還要陸續追加自籌資金。

接下來,就是錢能解決的問題了。

錢能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。

前幾年,陳一天在海鷹機械賺的錢沒怎麽動,於喬沒摘除脾、沒換骨髓,這筆錢一直由奶奶保管。

項目獲批的當晚,陳一天和龐傲走出公寓,找了家露天燒烤攤,把酒言歡。

酒精流入心臟,再被心臟推入腦神經,意念的枝枝蔓蔓就此渙散。

午夜已過,龐傲劃著八字走在前面,陳一天懶懶跟著。

龐傲歪歪扭扭進了小區,回頭找時,陳一天晃了晃手裏按亮的手機,又對他擺了擺手,讓他先上樓。

小區門前一溜圓形的石球,無數經過的小狗往上面撒過尿,此刻陳一天也管不了那麽多,他歪著坐在一個石頭球上面,撥通電話。

響過一遍,無人接聽。

陳一天再撥。

最近一段時間,陳一天忙於立項申請,又擔心分散於喬學習精力,都沒怎麽頻繁地聯系於喬。

QQ留言於喬也要很久才回覆,她已經很少上網。

撥第二通電話時,陳一天才意識到,現在是淩晨,於喬應該正在睡覺。

夜風一吹,酒勁上頭,呼出的濁氣消散在夜色裏,說不出的清爽舒服,陳一天有點想睡。

即將自動掛斷時,電話通了。

“餵?”

嗓音喑啞,音色粗糙,雌雄莫辨,顯然剛睡醒。

單從這一聲“餵”裏,陳一天分辨不出來是於喬還是她媽。

他只是憑半醉半醒的一絲理智,猜測是於喬。

“餵。”他只好作模糊的回應。

“……小天哥哥……”隔了兩秒,於喬才掙紮出夢境,終於意識到,是陳一天打來的電話。

“嗯。你睡覺了?”廢話,將近淩晨一點,不睡覺難道要織毛衣嗎?

“沒事沒事,我醒了。小天哥哥,有什麽事嗎?”大夢初醒的於喬最幹凈,像剛鉆出地面的筍尖,水分十足,內裏柔軟,毫無攻擊性。

“沒什麽事……”陳一天開始懊惱,他被馬尿泡了才要打這一個電話。但是聽到於喬的聲音,他又百般不舍,把電話聽筒使勁貼了貼。

“是不是奶奶出什麽事了?她怎麽了?”

“不是,沒有。”

“她在你身邊嗎?那你讓她接電話!”才醒不過十五秒,小丫頭片子的鬥爭經驗又回來了。

“她不能接電話嗎?你們在哪?小天哥哥,你別讓我著急,快說呀!”

陳一天沒拿電話的手朝空氣裏按了按,想讓喬喬冷靜下來。“你別自己跟自己起急,我在公司裏,奶奶在家裏,什麽事情都沒有,放心。”

“你在公司?”

“嗯,公司樓下。”

“那你打電話幹什麽?”於喬語氣裏只有二分煩燥,被擾了清夢,又嚇個半死。

陳一天的心忽啦一下涼了半截。我給你打電話幹什麽?你說我幹什麽?

快一個月沒有消息,最近一條QQ留言還是二月二龍擡頭的群發消息,她倒是給奶奶打電話了,可每次給奶奶打電話,陳一天都沒在家,都是奶奶轉述的。

醉漢陳一天感到莫名的委屈。他輕呼一口氣道:“那我掛了。”

陳一天聽到電話裏直跺腳:“別呀別呀!打都打了,我也醒了,連話也沒說。”

夜色裏,陳一天的剪影騎在石頭球上,兩條長腿支在兩側,低頭弓背,努力接收電話裏的聲波。

“明天上課嗎?”

“上呀,明天周五。”

“幾點到校?你還能起床嗎?”

“沒事,哥,我現在生物鐘非常準,不管幾點睡,早上五點準醒。”

“學習緊張不?”

“……”

兩人就學業聊了幾句,於喬一五一十交待。

“你媽呢?”陳一天也沒想好,如果這通電話是於香接的,他該說點啥。

“她還睡著呢,她睡覺沈,別人把她擡走都不會醒。”話雖如此,她還是放低音量。

“小天哥,你打電話,就為了問我這些嗎?”於喬已經拖過一把椅子,坐上去,把腳搭在床尾,坐姿非常舒服,還能再聊倆小時。

“嗯……哦對了,跟你說件好事兒。我跟大炮申請那個項目成了,今天收到了通知,先期資金一到位,我就真的要忙了。”

申請項目這件事,於喬是知道的。

“今天跟大炮出來小慶祝一下,喝了點酒。”你要是在就好了……

“小天哥哥,你真厲害!你的事,我跟這邊的同學說了,他們也有讀大學的哥哥姐姐,可他們都沒有你厲害。”

陳一天換了個耳朵聽電話,哪裏哪裏,我再厲害還不是要給你打電話匯報。

“你那邊的同學沒跟你說實話,誰像你,傻不拉嘰的,有騾子不吹馬。”

“那要先蓋樓嗎?”廠址肯定要有建築,這個道理於喬是懂的。

“嗯,基建先行,同時調研設備。不過廠子規模不大,工期不會太長。”

“那你的錢夠嗎?”問到陳一天的痛處。

扶持資金、稅收優惠、免費土地,這些都是錦上添花。

如果你沒有第一桶金,沒有連續的資金流,這些又都是水中月、鏡中花。

“哦!對了!我想到要給你說什麽了!你那筆錢,我用了啊!”這個理由好充分啊,這通電話師出有名啊,陳一天簡直要給自己鼓掌。

“我哪筆錢?你是說給我做手術準備的錢嗎?那本來就是你的錢呀!為了攢那筆錢,你連保研的機會都不要了……”

放棄保研,放棄出國,放棄跟林小詩花前月下。

“我說的不是那筆錢。是那筆,一千四百六十五——你拼圖掙的錢。”語畢,陳一天靜靜地等於喬的反應。

“哎呀哎呀!你是說那個獎金……小天哥哥你沒花呀?你還留著呢?還記這麽清楚。”

陳一天根據語氣判斷於喬當時的神態,大概抱著電話,兩個腳丫子搭在床尾互搓呢。

這通電話打了將近半個小時。

陳一天還告訴於喬,奶奶老家的親戚,有一個小孩,可能要到他們公司來實習。

還說於喬認識這個孩子,就是那年帶她去抓魚,被踢得屁滾尿流的小石頭。

小石頭初中畢業要來沈陽讀中專,那所中專有機械、數控之類的專業,石頭家跟奶奶商量,暑假就讓他過來,跟著陳一天打打下手,也順便接觸接觸實務。

☆、紅羅帳共話纏綿-80

在南京的日子如同修行。

於喬升入初三後,兩耳不聞窗外事, 一心只讀聖賢書。

翌年夏天, 於喬參加中考, 考了個史上最好成績, 班級排名第三,年級前二十名。

她被一所封閉式高中錄取。

身邊的人替她唏噓, 覺得她太過保守, 她這個成績, 有望進入排名更靠前的省重點。

但於喬有自己的考慮,那所高中在中山陵一帶,離市區很遠, 全體學生都要住校。

經歷了礦中的住校生活,她更願意獨立生活。

這是一方面,她更希望遠離家庭環境。

不止家庭, 於喬對於香、對南京這座城市, 都隱隱隔了一層。

她1998年離開,2002年回來, 按理說, 四年漂泊異鄉, 歸途理應心神俱定才是。

可於喬的不安定, 正是始於歸途。

2002年, 於喬獨自坐了一夜一天的火車,翌日到達南京站。

於香接站,同行的還有一個中年男人。

中年男人開了輛半新不舊的豐田車, 載她們回家的路上,對於喬臨時改變行程導致他跑了兩個來回頗有微辭。

他提及此事,語氣平淡,可於喬心領神會。

這人對她,沒有刻意樹立長輩威信,可也絲毫沒有拉近彼此關系意圖。

當時於香岔過話題,但那男人和於喬的關系也就此定位了。

餘下的初中生活裏,於香繼續經營覆印店,於喬安心上學,業餘的大部分時間,都是母女相互陪伴。

於喬一頭紮在學業裏,她貫徹陳一天所言,認定學習是自己的唯一出路。

至於於香和接站男人的交往,她能回避就回避,回避不及,也盡量做個隱形人,不發言、不表態、不左右、不參與。

擱在健全、圓滿的家庭裏,於喬這個年紀的孩子會有更強烈的反應,比如逆反、對抗或者心生不屑。

可於喬不一樣。

成長中最關鍵的幾年,她過得支離破碎。

先是失恃,再是垂死掙紮,她的道德標桿、評價體系已經異於常人。

也正因為這樣,於喬在於香眼裏格外憨厚,腦子裏的弦不大夠用,不求處處算計圓滿,但求專心成一事。

久而久之,接站男人對她的芥蒂也幻化於無形,三人都為自己辟了一處舒適區。

中考後,於香跟於喬談了一次。

關於於喬未來的學業、住校的起居生活,還有媽媽對她的期待種種,中心主旨列位看官盡可猜透,無需多言。

另一個話題讓於喬招架不住。

於香說,於喬的爸爸,於秉哲,早已經跟她辦理了離婚手續。

“你爸犯了重罪,不是還錢就能出獄那種。我去沈陽接你之前,我們已經協議離婚了。我去裏面和他一起簽字,領了離婚證。”

這幾句話,於喬咂摸許久。

“媽,離婚不是你提出的,對嗎?”一股強烈的悲傷湧出來,這是於喬離開沈陽後,第一次哭得這麽徹底。

“不是。是你爸爸。他說自己想了很久,希望我能尊重他的決定,希望我帶著你,好好過以後的生活。”於香伸手拖住於喬的臉頰,用拇指去抹於喬的眼淚。

“我爸他,他有沒有說別的?”有沒有提起我。

於香點頭:“他特地囑咐我,等你中考之後再告訴你。他不想再把你拉進更深的泥潭裏……”

“媽,那些年我生病,我爸他知道嗎?”於喬眼睛、鼻子紅作一團,呆呆望著空氣,語氣透著無望。

“我跟他說了。監獄裏有制度,除非直系親屬去世才準假探望。你爸他……”於香說不下去了。

兩人沈默了好一陣子。

於香繼續說:“你勝叔是咱家的老客戶,很多年的關系,你生病、你爸出事,他把之前的欠款都結了,還借了我一些錢,我才還清了你爸欠下的債和罰款。這些年來也一直照顧我的生意。”

於喬倒了一杯水,推到於香面前:“媽,我不管別的,我只問一點:這些年你過得好嗎?”

於香詫異:“嗯?”

“你開心嗎?”

開心自然談不上,但於喬這樣寬慰自己:“與所有人受煎熬相比,這算是一解吧。”

“你不要管所有人,我們各自的結,我們各自來解,我只想知道,你自己的結解開了嗎?比以前更好過了嗎?”

於香睜大一雙淚眼,疑惑女兒會問出這句話。

待她細品出意思,忽然湧起一股濃重的哀傷情緒,像一個被所有人冤枉的孩子,一朝真相大白,把自己的委屈昭告天下。

於喬溫柔地看著她,像奶奶看病中的自己。

她身體未動,伸出一只手來,緩緩撫上於香的頭。

於香渾身都顫抖,哭得很厲害。

回到南京以來,於喬在那天晚上,才感覺到自己回到了家。

於香又變成了送她回沈陽之前的那個媽。

於喬想起小時候,有一年暑假,於秉哲和於香的小店初見起色,找個日子閉店歇業,帶著於喬去鎮江游玩。

那裏有一座千年古剎,金山寺。

沒錯,就是佛教名寺金山寺,也是法海修行的地方。

《白蛇傳》裏,法海不懂愛,一心想讓許仙遁入空門,白娘子身懷六甲趕去救夫,水漫金山闖下大禍——這正是發生在小城鎮江的故事。

於喬在金山寺的院墻看到五個字:“度一切苦厄”。

她只認得“一”和“苦”,現在想來,佛謁唯有親歷方可解。

佛真的可度一切苦厄嗎?

於香沒哭上幾分鐘,立馬滿血覆活。

她迅速整理了頭發,狠狠擦了鼻涕,把連聲抽泣變成吸氣,中氣十足地說:“我安排一下,該帶你見你爸了。”

※※※※※※※

小石頭與於喬的再次見面,是4年後,在QQ視頻裏。

黑馬於喬升入高中,每個月只有一個雙休日回家。

也只有這個雙休日可以去網吧上會網。

剛登錄QQ,就看到“天工”的頭像閃爍,於喬心跳漏掉半拍,點開發現是一則留言,說奶奶做了簸籮葉子,要把他和小石頭香死了。

簸籮葉子是一種很小眾的食物,只在遼東南一小塊地區才有。

奶奶老家山上有一種樹,夏秋之交,葉子長到比巴掌大還大,采下來,包上玉米面,裏面再包上餡兒,上鍋蒸。

這種樹葉子有種若有若無的奇特香味,遇高溫,香味滲進玉米面皮和餡裏,可以連著葉子都嚼著下肚。

沈陽自然沒有這種樹葉,於喬自然猜得到,肯定是小石頭從老家帶來的。

她迅速回覆:“還有嗎?我在這邊每天都只是填飽肚子,吃的根本不是食物。”然後補上一個大哭的表情。

沒想到,對方發來視頻邀請。

於喬深吸兩口氣,接了,畫面裏出現一個同齡男孩。

小石頭已經進駐“天工機械”多日了,畫面背景正是他們的辦公室、北站的公寓。

小石頭黑又亮的皮膚,配一口白牙,還有一個小虎牙,笑嘻嘻地看著鏡頭。

他說小天哥哥和龐傲叔叔去打籃球了。

還說龐傲叔叔要求了,一定要叫龐傲叔叔。

於喬心想,龐傲為了占陳一天便宜,不惜把自己叫老了,也不知道是精是傻。

倆人除了四前年那次患難,並無其他交集,但因為親戚關系,再加上年齡相仿,並無太多陌生感。

三言兩語通報了近況,又聊了簸籮葉子,最後,於喬關心陳一天廠房建設的進展。

給於喬治病的那點錢,建廠房顯然是不夠的。

陳父應陳一天邀請回來了一次,參觀了北站公寓,又實地考察了沈北那塊地,問清了陳一天家底,沒打賁兒,直接甩出來70萬錢。

讓陳一天拿這筆錢做啟動資金,陳一天也沒客氣,說算他入股,賺錢了給他爸分紅。

龐傲也出了錢,多少不詳,這些於喬或多或少知道。有些是陳一天電話裏說的,有些是跟奶奶通電話時,奶奶透露的。

“房子已經封頂了,你看,我上午剛從工地回來。”小石頭把椅子往後挪了挪,把腳擡起來晃了一下,鞋底隱約還有土。

於喬對陳一天的崇拜與日俱增,想到他專註畫圖的樣子,他與人洽談業務的樣子,他在自己的工廠揮斥方遒的樣子,忍不說說:“哎呀,真好,我也想一起去。”

小石頭嘴一咧,小虎牙閃了閃說:“你可得了吧,現在有啥好看的!林總今天也去了,她的鞋壓根兒就沒沾地,塵土飛揚的老臟了。”

於喬敏銳地掐住了一個稱謂:林總。

她暗暗咬了咬後槽牙,笑嘻嘻地問:“林總……她以什麽身份去的?”

小石頭撓撓頭:“具體我也不清楚,林總可能要出錢,咱們的錢都用來蓋房子了,同時還要買設備,那種大機床,你知道吧?等房子蓋好再買機床就來不及了,好像買機床的錢想讓林總出。”

“她哪來的錢?”於喬心一沈,表情也跟著沈下來。

“她爸有錢啊,她爸是開煤礦的,前段時間國家不讓開煤礦了,她爸的錢沒處花,就先借給咱們用唄。”

於喬再也沒有興致聊下去了。

小石頭腦門兒亮亮,回想了上午的情景,又說:“沈陽有錢人真多,林總的高跟鞋,據說要四位數,她剛下車,鞋跟就陷進土裏了,小天哥連忙扶她上了車,把車開到廠房邊上,開了車門,她坐在車上打著遮陽傘看的。”

後面小石頭再說什麽,於喬就有點心不在焉。

作者有話要說: 忙飛了,忙飛了,更晚了,對不住。

☆、紅羅帳共話纏綿-81

於喬在學校沒有固定的電話號碼,每次都是她主動打給奶奶。

最近幾次打電話, 奶奶說自己記性越來越差。

比方說想拿個什麽東西, 出了門走到廚房就忘了。

於喬安慰她, 說年近七十的老人, 您的身體算好的,保持心情愉悅, 沒有大問題。

最近一次打電話, 奶奶說給於喬買了衣服, 正準備讓陳一天給寄過去。

電話裏嘮的盡是家常,於喬問是什麽衣服,奶奶如數家珍, 說給於喬買了一件夾棉外套,這個秋天就可以穿。

還買了一套紅色的秋衣秋褲,說於喬生過大病, 每年都要添點紅, 除病消災。

另外,奶奶還按照售貨員推薦的尺碼, 給於喬買了套內衣。

奶奶說:“成了年的女孩子, 當然要穿胸罩了。我說了你的身高體重, 售貨員推薦的, 大紅色的, 可好看了。”

奶奶還說:“你媽心粗,不一定能想得到這些,我想到了, 就幫你買了。有你媽在,我一點都不擔心,但還是……”說著說著,又自已勾起傷心情緒。

於喬忙安慰道:“我知道,奶奶,奶奶,我知道了。”

沒過幾天,陳一天接了指示,去郵局給於喬寄衣服。

他百忙之中翻看了裏面的東西,暫時存到了公寓裏。跟奶奶就說已經寄出了,反正當年的郵政,沈陽到南京,三五天、七八天寄到都有可能。

然後,他沒問別人意見,也沒讓龐傲陪同,獨自去了趟商場,在女士內衣區轉了一圈,最後盯上模特身上的一套。

商場的內衣區,品牌陳列時,會把主打的內衣款式穿到模特身上。

模特就是那種發白的塑料做的,裏面接了柔和的燈,沒有頭、沒有四肢,腰肢微微扭了個小角度。

陳一天看上的是一套藕粉色內衣,無鋼圈,比基尼款式,看上去純真無邪,同色系包邊,上面印著品牌字母。

他幾年前就買過衛生巾,再給同一個人買套內衣,也並不覺得違和。

店員說,這是她們家的主打款,無鋼圈,專門為青年期少女設計的一個系列。同款還有白色、鵝黃色、水藍色,但她個人覺得藕粉色最好看。

陳一天在心裏默默點了個頭。

在尺碼問題上,陳一天被難住了。

這款只有A、B兩個罩杯,陳一天不知道選哪個,店員建議他打電話問,他又擺起臉子來,說這點小事還用打電話問嗎!A!就是A。

於喬收到了東西,興高采烈地給奶奶回了電話。

如數家珍,說樣樣都喜歡,尤其是那套粉色內衣。

奶奶說:“是紅色的吧。”

於喬說:“紅色的也喜歡,但我更喜歡那件粉色的。”

奶奶說:“咦?我記得我買了一套胸罩內褲啊!”

於喬一口咬定是奶奶記錯了,奶奶也不堅持了。

因為從去年開始,奶奶真真切切地感覺到,自己的腦子不靈了,一套還是兩套的問題,還是於喬眼見為實吧。

※※※※※※※

高一結束的那個暑假,陳母帶於喬去探監。

監獄在江寧,只通一路公交車,於喬從來沒來過這一帶。

於香負責辦理探視手續,她顯然來過多次,程序都熟悉,交了身份證、戶口薄、社區開具的證明等,在大廳裏等待。

沒過多久,窗口裏喊:“於秉哲家屬!於秉哲家屬!”於香邊應聲邊站起來,於喬突然覺得腿不聽使喚,木木的,站起來緩緩挪了幾步,才漸漸恢覆過來。

左拐右拐幾下,於喬強忍著面前晃動的畫面,定下心神,看向眼前。

面前是一面玻璃,玻璃後面是鐵欄桿,像極了銀行的辦事窗口。

窗口的側面,裏外各掛著一部電話。

於香摘下電話,遞於於喬面前。

於喬木然地接過電話,無知無覺地放到耳邊,她始終沒看清鐵窗裏的人。

窗口前只有一把椅子,於香坐著,於喬握著電話,站立一旁,不知所措。

窗口裏的男人穿著灰藍色半袖,肩膀上有豎向條紋,頭發理得很短,有點黑,是戶外勞作的人才有的膚色。

那人很瘦,微微駝背,手上也握著電話,只是沒放到耳邊,他握電話的手用了很大力,眼睛睜得大大的,死死盯著於喬。

於香沒有電話,她伸手示意,讓於秉哲坐下來。

於秉哲眼睛盯著女兒,盲人一樣,伸手掃到椅子,緩緩地坐下來。

然後,於爸爸移動目光,看向於香,額上青筋暴起,整個上半身都微微發抖,繼而再轉看於喬,目光在母女二人身上往返兩個來回,才慢慢把電話放到耳旁。

眼睛看著於香,話也是對於香說的:“我女兒真漂亮。”

於香只看見他嘴唇動,聲音傳進於喬耳朵裏,是爸爸,沒錯,是爸爸的聲音,是爸爸在說話。

過去的幾年裏,於喬有幾次夢見爸爸,有時候是背影,有時候是聲音,遠遠地對他說話。

在她生命垂危的那個大年二十九,通往醫院的空曠的馬路上,她也看到了爸爸。

有一個瞬間,她覺得身體暖暖的、輕飄飄的,像氫氣球一樣,與大地連接的那根繩松動了,她要升上天空,與這個世界作別。

那個時刻,她看到了爸爸。

爸爸牢牢地抓住她的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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